「奇怪!」范子愚從床上坐起來,自言自語道,「抓了又放,一晚沒有動靜,就這樣算了?不會,不會。」
他看看錶,已經是五點鐘了,決定穿衣服起床。
這一晚,他沒有睡在自己家裡。昨天鬥爭失敗以後,頭頭們進行了形勢分析,估計走資派既然設下圈套,是必有陰險目的的;抓了人馬上就放,這是假相,大概是見牆外人多,怕引起群眾憤怒,把事態擴大了。他們估計,要重新抓人的話,可能就在當晚,因此,范子愚決定搭個臨時鋪,睡在辦公室里,一見抓人,就立刻拿起床頭的電話,通知地方造反派來救援。同時,辦公室的位置在全團的中心,一有情況,便於指揮群眾抵抗。
這一晚,他根本沒有睡著。怎麼能睡著呢?隨時都要聆聽外面的動靜,還要思考各種新鮮而又複雜的問題。每回有人開門出來上廁所,他都要起來看看。每當查哨的警衛連幹部或換崗的哨兵從文工團門口經過,他也要起床。而且這一晚做惡夢的人特別多,一會兒有人高喊口號,一會兒有人發出驚呼,這些都要嚇得他突然坐起。他睡了一晚,連被子都沒有熱。他是全團造反群眾的第一號頭頭,也是最堅定的頭頭,一百多人的利害維繫於一身,一場偉大鬥爭的勝負,主要看他的決心、勇敢和智謀,他怎能睡得著呢?自從開始造反以來,他好像突然發現了自己的才華,就像在早已熟悉的沙灘里發現了閃光的金子一樣。那金子從來都是被沙子埋沒著的,如今淘洗出來了。他意識到,將要造成全中國翻天覆地的,正是為數不多的像他這樣的久埋在沙灘的金子在起決定作用,而這種可貴的沙里金,在整個空軍則只有幾個,因而必須珍惜自己的可貴處,讓它充分閃光。要勇敢地統帥自己的隊伍;要像耶穌一樣喚醒還在蒙昧中的群眾;要像諸葛亮一樣足智多謀地去戰勝曹操和周瑜;要像成吉思汗一樣以氣吞山河的氣概去征服一切……
他開始體會到,領袖人物的日子並不是好過的,儘管這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革命領袖。他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,又太複雜、太困難了。初試鋒芒就遭失利,士氣必受影響,怎樣把士氣重新鼓起來呢?有人說,必須打一個勝仗才能重振軍威,但那個勝仗從哪裡開火?找一個怎樣的敵人?有人主張把團長、政委拿來斗一斗,可以抖抖威風。但范子愚認為那是懶花貓吃死耗子,沒有搞頭。有人提出暫時按兵體整,先做調查研究,在兵團高級幹部中找出一個反毛澤東思想的典型來,材料充足,計劃周詳,能夠旗開得勝。范子愚也覺得不好,因為群眾沒有事做,組織會渙散起來;同時,那調查工作是很複雜的,說不定一年半載還沒有什麼結果,體現不出革命造反的轟轟烈烈的特色。還有人提出把劉少奇的《論共產黨員修養》拿來發動群眾逐章逐節批判,這個意見非但不能採納,簡直是保皇派的主張。
這已經不是初次失眠了,開始造反以來,沒有一個晚上是睡得好的。鄒燕說他瘦了,要他注意愛護點身體,他說現在這年頭管不了那樣多。鄒燕沒有辦法,只好有時用煤油爐給他煮幾個雞蛋聊以補充。今天早上起床,他感到精神恍惚,在穿衣的時候,竟然頭一暈,眼前一黑,跌倒了。倒在擱電話機的茶几上,電話筒被碰得摔下地來。他清醒過來,拾起話筒,口裡念著:「你可不能摔壞了呀,走資派來抓人,還得靠你傳消息呢!」說著,吹了吹,聽了聽,似乎沒有壞,便擱回原處。剛剛放上,電話鈴響了,把他嚇了一跳。冷靜下來,才自己覺得好笑,拿起了話筒:
「喂!……是啊。……我就是。……哦!江部長!……好!……好好,……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
他頓時變得眉飛色舞,興高采烈,一邊聽電話,一邊趕緊扣扣子,扔下話筒便衝出門去。
一夜的大雨已經停了,辦公室窗外枝頭有一隻早醒的麻雀,抖一抖身上的水開始第一聲啼叫,仔細望著窗上那紅色的忠字和葵花,它大概以為,葵花開得那樣好看,中間的子實是可以吃的?
范子愚帶著頭頭們走進辦公室把門關上,欣喜若狂地告訴他們好消息:
「江部長給我打電話了。」他特意把我字說得很重,「他對我們很關心,這麼早,要我到他住的地方去,你們想想……」頭頭們好像都比他遲鈍。
「這還不知道?肯定是支持我們。談話不便在辦公室,所以把我叫到他住的地方去。怎麼樣?是不是這樣?」
有人點頭。
「有他的支持就好辦了。」范子愚滔滔不絕地說,「反動路線的時候,他住在北京寫文章,家裡的事沒有過問。最近又剛從北京回來不久,所有陰謀詭計他肯定沒有插手。從他的文章看得出他的立場、觀點和態度,他肯定是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。有了他的支持,我們的黑材料不怕不能到手;有了他的支持,就等於是有了中央的支持,懂嗎?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原來我們怎麼沒有想到他呢?笨蛋!笨蛋!」他捶著自己的腦袋,「現在這年頭,頭腦可要靈活點才行啊!」
頭頭們嘀咕了幾句,估計范子愚的猜測很可能是對的。
「你們在家裡等著,」范子愚把風紀扣扣好,又忙著去找帽子,「江部長找我談話的事暫時不要講出去。」他戴好軍帽,正了正,「我走了,告訴鄒燕給我留兩個饅頭。」
江部長的家本來是在校官住宅區,那裡有一套包括廚房、衛生間、儲藏室和三間住房的房子,條件相當不錯,他的家屬都住在那裡。他自己則因經常要寫文章,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,便在兵團高幹招待所長期佔用了一套房間,外間用以寫作和接待來訪客人,裡間是卧室。一般情況下,凡因公事要見他都不能到招待所去,只有朋友來訪才是例外。他那套房間是裝有電話的,有時他懶得到機關上班,便通過那部電話機指導工作。但電話也只能由他打出去,宣傳部的人想搖電話來找他是做不到的,因為他不把號碼告訴他們。他為了自己能用較多的精力來寫文章,特意把一般的權力下放給一位副部長,日常事務都由副部長處理了。如若不是感到閑極無聊,他是不回家去的,每日三餐都在招待所吃,因為是高幹招待所,伙食相當不錯。他就是這樣來安排他的工作和生活的。
范子愚來到快出營門的地方,拐彎上到一個小山坡上,在綠林中走了一段幽路,便到了高幹招待所。大概目前沒有什麼要人住在裡面,門衛並不森嚴,只有個值班的戰士隨便問了問就讓他進去了。他按照江部長在電話裡面告訴他的房間號碼,上到二樓,在令人迷惑的走廊里轉了好一陣,才在靠東頭的一個角上找到了二○九號房間。他輕輕敲了敲門,聽見裡面有拖鞋踏在地板上的響聲,心有點怦怦跳。
門開了。
「哈哈!這個地方不好找吧?」江部長張口笑著,剛咬的一口麵包還銜在嘴裡。
范子愚站在門外恭恭敬敬行了一個軍禮。
「進來進來,我知道你沒有吃早餐,給你準備了一份,你進來,洗臉沒有?」江部長平易近人,非常好客。
范子愚本是沒有洗臉的,怕說出來難為情,便將就著說:「洗了。」
「這裡伙食還可以,今天吃的西餐,牛奶、麵包、煎雞蛋。雞蛋是溏心的,你注意啊,不要流到身上了。吃吧!吃吧!」他指著茶几上的那份食物,腳上的拖鞋趿拉趿拉地響,「住在這裡不錯,飯是送進房間來的。」又催一次,「吃吧!牛奶快涼了。」這位江部長看來在生活小節方面不怎麼檢點,從外表看不出他有很高的才華,笑起來果真如陳小炮描繪的那樣,張著大嘴,門牙很長,不過說他像鱷魚是有點醜化。他個子不算高,按照美術家的人體解剖學的比例來看,頭顯得長一點,加上現在剛從床上起來,頭髮沒有來得及梳理,蓬鬆高豎,更有一種頭重腳輕之感。他吃東西是不大斯文的,大口大口地吞嚼,發出呱噠呱噠的響聲。
江部長熱情親切的接待使范子愚受了感動,微笑一下,端起了牛奶杯子。才喝了一口,江部長突然問道:
「你會擺弄錄音機嗎?」
范子愚咬了一大口麵包,不能說話,點了點頭。
「諾,桌上有部錄音機,」江部長努努嘴說,「你去把它打開來放吧,邊聽邊吃。」
范子愚一見錄音機,心中不免生起了疑慮,這位不測深淺的江部長到底為什麼要搞這次意外的接見呢?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?范子愚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給錄音機接上了電源。指示燈亮了,磁帶盤轉動起來了,昨天在政治部大院門口示威的各種聲響在錄音機的喇叭里再現。
「哈哈哈哈!」江部長大笑道,「沒有估計到吧,有人給你們錄音了。聽,聽,自己聽聽自己過去的言論,有時候會感到害臊的。」
范子愚一邊吃一邊聽,並不感到害臊,卻為自己能夠組織起一場聲勢如此浩大的示威而感到自豪。他以十分激動的心情聽著,聽著……
「停!」江部長做了個手勢叫范子愚把錄音機停住說,「這一段廣播講話的稿子是誰寫的?」
范子愚不屑一談地笑笑說:
「這個,不是我們造反派的文風,溫文爾雅,書生氣十足。」
「是誰起草的?」江部長釘著問。
「趙大明,就是那個唱歌的小趙。人倒是挺實在的,只是有點文質彬彬,學生腔。」
「不!」江部長認真地說,「我不同意你的意見,他這個不叫學生腔,這是講究政策和策略。這個小夥子看來倒是個人材,敢於獨立思考,不隨大流,自己有自己的鬥爭風格,這就不錯嘛!」江部長對趙大明的一番誇獎,使范子愚很難堪,無言以對。
「他的立場是不是堅定的?」部長問。
「這……」范子愚邊想邊說,「當然,鬥爭還沒有到最困難的時候,不過,從昨天的表現看來,趙大明是很突出的,在危險關頭,他敢於挺身而出。」
「哦!」江部長明白了,「昨天被抓的就是他吧?」
「對,是他,他表現得很英勇。」
「唔,好,你繼續往下聽吧!」
磁帶盤又轉動起來,下面是一片聲嘶力竭的口號聲,這正是范子愚的傑作。
「你覺得怎麼樣?」江部長又問,「是前面那種溫文爾雅好些呢,還是像這樣連唬帶罵的好?」
范子愚當然知道江部長的意思,慚愧地笑一笑,低下頭去。
「好了!」部長說,「把錄音機關了吧!」
范子愚被江部長驅使著,被動地干這干那,心中卻一點也不明白今天的接見到底是為了什麼。他關了錄音機繼續吃飯,眼睛留神著江部長的一舉一動。
江部長好像忘記了房間里還有客人,只顧埋頭吃他的麵包和雞蛋。吃完了,又趿拉著拖鞋走進衛生間去抹了一下嘴巴,出來時嘴上已經銜著香煙了。他往沙發里一坐,臉上是一派悠閑和舒適的表情。范子愚愈加覺得不安,匆匆忙忙把早點吃完了,像等待審訊的囚犯一樣,老老實實地呆著。
「你們昨天是怎麼搞的!」江部長終於開口,以責備的口吻說,「怎麼不事先給我打個招呼?」
「我們沒有想到……」
「這樣做很被動。」部長指出,「你看,東西沒有拿到手,反而落進圈套,損傷了士氣。」
「是的,我們沒有經驗。」
「像這樣的小事,跟我講一聲就行了嘛!反動路線整了群眾的那些材料,應該退給你們嘛!這不是一個對你們怎麼樣的問題,這是對毛主席的態度問題,是個路線問題嘛!」
「有些人可不這樣看,死死抱住那點黑材料,準備秋後算賬呢!」
「你也不要把人家都看成是那樣,路線覺悟,提高要有個過程嘛!我已經同兩個副部長講了,把黑材料給你們,他們也都同意。」
「真的?」范子愚高興得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,連續咳嗽了好幾聲。
「你們約個時間,派兩個代表去處理。」
「哎呀!要是早點請示江部長就好了!」
「不過,」江部長順著他自己的話題說下去,「有些群眾之間互相檢舉揭發的材料不能拿回去,就在宣傳部當面燒掉。那些材料會造成群眾之間的矛盾,不利於團結對敵。」
「這我……」范子愚遲疑地說,「回去找他們商量一下。」
「商量什麼!革命造反派要有點氣量。」
「保皇狗太可恨了!」范子愚咬牙切齒地說。
「這不行,你這個不行。」江部長很不滿意地說,「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,幹革命不要政策不講策略還行?以後再不要講保皇狗了,要講究策略,團結的人越多越好。你們是軍內造反派,是解放軍,不要跟那些學生一樣,要提高點鬥爭水平。你是頭頭,尤其要注意。」
新興革命家范子愚自從開始造反以來,還沒有對任何一種批評意見點過頭,今天在江部長這裡老老實實地低下頭去了,忙說:「以後一定注意。」
江部長又點燃一支香煙。
「你抽煙的嗎?」他問。
「不會。哦,也會一點,演戲的時候有時需要抽煙。」
「那就抽一根吧!」他扔過一支煙來,「我是少不得煙的,寫起文章來,熏一熏思路開闊。」部長說著,把打火機伸到對面來,范子愚連忙起身接住。
「您的文章我們都學習了。」范子愚吸了一口煙說。
「唔。」江部長蹺著二郎腿,銜著煙,望著窗戶外面,「你們要看一看,那不是我個人的見解,是中央的精神,知道嗎?」
「是。」
「你們哪,」部長彈一彈煙灰,「要把這場文化大革命的意義搞清楚。你不要以為你們清楚了,沒有清楚,沒有。你們要想想問題,少搞點沖衝殺殺,到了必要的時候再來沖,再來殺。」
「部長,」范子愚大膽地問,「您說這場文化大革命的深刻意義到底在哪裡?」
「這個,我不能隨便解釋,你們自己去理解。要認真學一學林副主席寫的《<毛主席語錄>再版前言》,不是說把文字讀懂了就行,那很容易。真要弄懂,必須搞清整篇文章的內在含義,要聯繫黨的歷史,近十年來的階級鬥爭實際,才能領悟。」
「我們平常太不注意學習了。」
「是的,這就是你們的毛病,以後要克服,不學習就沒有方向,只知道瞎闖。」
范子愚不斷點頭,在認真地思考著江部長的話,他感到這些話是有很高水平的,也許他能寫出那樣的高水平文章,就是基於他的深刻認識。但是,自己要怎樣才能提高認識,使造反具備新的水平呢?好像幼兒園的小朋友很難懂得代數的意義一樣。
「還要把批判反動路線的意義搞清楚。」江部長好像是在回憶他預先準備好的談話內容,不是望窗戶,就是望牆壁,頭總是偏到一邊昂著向上看,「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,你以為就是為了批判而批判?批判不是目的,要通過批判解除群眾的負擔,調動革命積極性,目的還是為了下一步的鬥爭。你們提出什麼要嚴懲工作組的組長,這有什麼意義?出出氣,是嗎?氣量太小了!革命造反,是嚴肅的事情,是政治。搞政治要有點政治家的胸懷。你首先要把這場鬥爭的意義搞清楚。這個鬥爭,在軍隊跟在地方,又一樣,又不完全一樣。這些,你們都要弄清楚。」
「可是我們這水平很難弄清楚啊。」
「不要緊嘛,多注意學習,實在不懂了就問一問。」
「我們就問您好了。」
「唔。我是支持你們的,我是支持你們的。」
「您就當我們的顧問吧!」
「哎,」部長連連擺手,「不要這樣搞,這個牌子不要,你回去也不要向你們那些人宣傳,你自己弄不清楚了,來問問我就行了。你要記住,這也是策略,懂得嗎?」
「懂了。」
有人敲門,范子愚起身把門拉開。進來的是招待所的服務員,她抱歉地笑笑,將兩份早餐餐具收走。
「你夠了沒有?」江部長問范子愚。
「夠了。」
「不夠再來一份。」
「夠了夠了。」
服務員走了,談話繼續進行。
「階級鬥爭是複雜的,搞階級鬥爭要有複雜的頭腦。」江部長又說,「不要以為解放軍里都很乾凈,一樣有階級鬥爭,這個地方鬥起來比地方上還厲害,不要想得太天真了。」
「我們兵團……」范子愚試探地問,「怎麼樣啊?」
「這要靠你們自己去調查研究了,我不能包辦代替。」
「昨天這件事就有鬼,明明是故意設陷阱來害我們的嘛!」
「還要看一看,不要匆忙下結論。陷阱是陷阱,但這個陷阱到底為了什麼你還不清楚,是誰設的陷阱你也不知道啊。還要看一看,還要看一看。」
「我們現在有一個問題,」范子愚搓著手說,「如果這黑材料一處理了,批判反動路線的事就基本上完了,下一步還做什麼好呢?一百多號人,閑著沒事兒干會散掉,有些人已經提出來想回去探親了。這……」
「探親可以。你這個頭頭應該關心群眾生活嘛!早去早回,話要講清楚。下一步幹什麼……你也不要擔心,文化大革命還在批判反動路線階段呢,後面的鬥爭還沒有開始。你放心,有事做的。你們可以搞點調查研究,我講了,要調查研究。」他停頓一下又強調說,「調查研究是為了找准目標;找准目標,能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。」
「我們要不要參加地方上的造反活動呢?」
「參加地方的活動要特別注意,地方情況複雜,你很難搞清楚。與地方群眾聯繫要心中有數,只有對我們有利的我們才幹,一般,不要去干,不要同他們攪到一起拔不出腳來。」
「哦!」范子愚突然想起,把膝蓋一拍說,「有事做了。我們不是有個李副司令是叛徒嗎?我們可以斗他。」
江部長站起來,趿拉趿拉地走動,又擺手,又搖頭,表現得很不滿意,半天才說:
「斗李康有什麼意思!他的情況連檔案里都有,死老虎。你呀,你呀,還要鍛煉,還要學會動腦筋,這不行,這樣不行,一下子,把膝頭一拍就想出一個主意來了,這怎麼行!文化大革命哪有這麼容易的!一隻死老虎,躺在路邊上,你又是獵狗又是槍,又是沖又是殺,叫叫喊喊,很像個打獵的。真會打獵的不是這個樣子,他要認真地去尋找野獸的腳印,要不聲不響設好埋伏,然後再放出獵狗。」他最後來到范子愚跟前,彎下腰,伸出一隻指頭指著他的眼睛說,「要打活的老虎。」
范子愚又吃驚又不明白,傻望著部長的險,好像在問:「活老虎在哪裡呢?」
「哈哈哈……!」江部長突然大笑起來,走進卧室提出一雙皮鞋來往地下一丟,口裡念道,「造反派呀,造反派,造反不容易啊!唉!要造出個成績來,得要動動腦筋啊!」他一邊念著,一邊脫了拖鞋換皮鞋,「現在是天翻地覆的時候,有用的人材就在這鬥爭中湧現啊!我希望你們文工團出幾個人材。」
「您要走了嗎?」
「要走了,到部里看看。最後我還要跟你談一個問題。」他穿好鞋,讓自己嚴肅起來,認真地說,「范子愚同志,文工團是個出幹部的地方,政治部有好幾個部長副部長都當過文工團員和宣傳隊員,我自己也是文工團員出身,過去搞過一下子文藝評論。我就主張這樣,把文工團當作幹部學校,只要我在這裡當部長,我就要這樣做。現在是鍛煉人的好機會,要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里游泳,爭取游過河去。好好乾吧!」
范子愚深深懂得江部長的意思,這等於是告訴他,如果在革命造反中表現出色,他就可以不當那個龍套演員,而成為一個大有希望的革命接班人了。這在過去,是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啊!江部長的關懷使他深受感動,他看到了遠處的曙光,激動得心都快跳出來了,顫顫抖抖地站起來說道:
「我一定牢牢記住您的指示。」
「不,要記住毛主席的指示,最高指示,一切以最高指示為標準。」
「那當然。」
「我們一起走吧?」部長拉開房門。
「好。」
「等等,」他又把房門關上,最後叮囑范子愚說,「你回去,他們要問你談了些什麼,你就說,我通知你派代表來處理黑材料問題,其他不要講。懂得嗎?對誰也不要講,沒有好處,階級鬥爭複雜。」
「是!我一定。」
「不過……」江部長沉吟著,「那個趙……趙什麼?」
「趙大明。」
「對,那個小趙,我倒是很想找他談一談。呃……算了,你不要跟他講,以後再說,以後再說。」說完拉開了房門。
他們走出招待所,一路上談些關於樣板戲的問題。江部長大發議論,他認為《沙家浜》里的阿慶嫂演得最好,對立面的刁德一也相當不錯,那是個人材。范子愚也附和著他加油添醋,個別的時候還來一個表演動作,引得錯身走過去的軍官和戰士回過頭來看看他們的背影。
江部長忽然發現了一個大問題,指著圍牆和水溝說:「你看你看,紅海洋變成這樣了。」
范子愚向周圍掃了一眼,發現不僅是圍牆,所有建築物的牆壁,一夜之間都變成紅的了。昨夜大雨橫飛,那用紅土寫在牆壁上和宣傳牌上的語錄和標語,都被洗得淚流滿面,有的乾脆紅了一片,什麼也看不清楚了。路面上、牆腳下、水溝里,凡是水經過的地方都是一片通紅。尤其是大操場,因沒有用完的紅土堆放在那裡,一場大雨洗來,沖得全場都是。整個軍營變成紅的了。
前面走來了幾個人,一路看看停停在爭論著什麼。從走路的姿勢來看,前面的一個就是那位管理處的胡處長,後面的是幾個年輕幹事。
漸漸聽得到他們的講話內容了。
一個宣傳部的幹事說:「您看,您看,成什麼樣子了。」
「您看,連水溝都是紅的。」另一名幹事說。
「你們看操場。」
「哈哈哈哈……!」胡處長大笑起來,「這就好了,太好了!你們不是要紅海洋嗎?這還不紅?又省得費勁,不要你們去一筆一筆塗了。好!紅海洋,好!」
「您對紅海洋活動怎麼是這個態度?」有一個幹事氣憤地責問。
「什麼態度?我的態度還不好啊?兩大卡車,你們用都用不完。天要作怪,怪我?又不是我把它洗掉的。你們快點給我洗掉,誰寫上去的誰給我洗,趁著沒有干。房子是我管的,我管的這些房子都不許把牆搞髒了。你們看這還像個軍營嗎?成了個馬桶鋪,到處都是紅的。娘賣X的!這些年也不打仗了,當兵的連屁也不懂,營房搞成紅的,還怕敵人找不到目標?你們快點給我洗乾淨!誰畫上去的誰給我洗。」
「要用油漆就不會搞成這樣了。」一個幹事說。
「油漆,那更不得了。寫上去了你來刮?你颳得掉?」
「您怎麼老是想到要刮掉呢?」
「你曉得屁!這樣的時興我見得多了,一陣風一吹,就是一個新花樣,過幾天又要擦屁股。你當了幾年兵?你曉得什麼?趁早,快給我洗乾淨。」
江部長和范子愚走過來了。早就氣得臉都漲紅了的江部長強忍住氣,走過來搭話:
「怎麼啦,胡處長?」
「你還問我?搞些個鬼,紅海洋綠海洋,你看看,搞得個營區像個馬桶鋪。」
「是你要用紅土才搞成這樣的。」江部長也不客氣了。
「我?我早就反對你們搞這些鬼。」
「你怎麼對群眾熱愛毛主席的行動抱這樣的態度?你是個老同志,要像個老同志的樣子嘛!給年輕人一些什麼影響?」江醉章發火了,用指頭把眼鏡往上捅了一下,「不管多老的資格,也沒有特權反對毛主席嘛!」
胡連生氣得滿臉通紅,那塊傷疤紅得發紫了,嘴唇囁嚅了半天沒有能說出話來,他取下軍帽往手掌上一拍,終於出聲了,跺著腳大罵江醉章:
「娘賣X的!江醉章你這個畜生!你當了幾年兵?老子在瀏陽搞共產的時候,你還在夾尿片!你娘賣X的不曉得天高地厚,讀了幾句臭書來管教我,你曉得什麼叫革命?天下是怎麼來的?你當了幾年文化教員就教出一個天下來了?我不怕你,你把大帽子扣到我頭上來,以為我是你的部下?你還差一截。口口聲聲拿毛主席來嚇我,你看見過毛主席沒有?老子在瀏陽搞共產就跟毛主席在一起。毛主席也是一個人,不是個菩薩,你們如今把他當成菩薩來敬,早請示,晚彙報,像念經一樣,這哪裡是共產黨!好好的一個黨,好好的一支軍隊,都是被你這一號的臭筆杆子搞壞了。一天吃飽了不做點好事,專門搞鬼,專門害人!江醉章,你莫得意,總有一天你娘賣X的會過不得關的。這些壞事都是你們搞出來的,你專門拿你那點臭文章到北京去騙人!混得過今天混不過明天,紅軍還沒有死絕,總有一天會要對你們這些傢伙再來一次瀏陽共產的。老子到八十歲還要當兵,如今沒有土豪打了,就打你們這些傢伙。你扯起耳朵聽著!趕快替我把這牆上的紅泥巴洗掉,你不洗,下回打土豪跟你算總賬!」
「瘋子!瘋子!」范子愚氣憤地罵道。
「嗯,不是瘋子,」江醉章陰險地咬著牙說,「這是階級鬥爭。」他對那幾名幹事揮揮手,「不要跟他講了,有什麼好講的!回去!」
幹事們無話地離開了。
江醉章惡狠狠地向胡連生瞪了一眼,甩開大步,氣沖沖地朝政治部大門走去。范子愚跟上一步說:
「他怎麼這麼放肆?」
「背後有人,有人給他撐腰嘛!」
「要掃掉他一點反革命氣焰。」范子愚試探地說。
「唔。」已經走近大門,該分手了,江醉章回過頭來說,「明天就有一個公審大會,會通知你們參加的,你去聽聽就知道了,那些判刑的反革命分子,言論還不如胡連生的惡毒。你們不是不知道我們兵團的階級鬥爭在哪裡嗎?這就是階級鬥爭的煙囪,找到了煙囪就找到了灶——他背後有人。」
范子愚「哦」了一聲。
胡處長還在原地摔打著軍帽,罵聲未已:
「娘賣X的!老子不怕,砍掉腦殼碗大一個疤!」